寒露(1)

太子不知道何时走到我身后

他再一次拥住我肩膀,低头柔声说:“是不是害怕了?怕的话我们先离开吧。”

我眼前全是林重檀吐血的样子,他吐了好多血

是要死了吗?

我不想他死得那么容易

他还没真正的身败名裂

被万人唾弃。

我听不进太子跟我说的话

直至他伸手捂住我眼睛。

“好了

好了

别看了

我们今日先回去了,下次再来便是。”太子一边说

一边以手箍着我肩膀

带着我往外走。

我顺着他的步伐走了几步

因眼睛被蒙住看不见路

不免伸手抓下他的手。同时,我似乎听到锁铐响动的声音。

“我不怕,若他没死

太子哥哥就叫个大夫帮他看看吧,我不想让他死得那么轻易。”我偏头看向太子。

太子听到我的话,反问一句,“若死了呢?”

“那便让他家人来领尸。”我说完就往前走。

我先回到马车,太子后一步上来

我们两个在马车上不约而同没有提起天牢的事。马车缓缓前行

行到闹市街道时,我听到车窗外有幼童的声音。

“爹爹

我要买这个!”

紧接着是一个男子含笑的声音,“好

要过年了,依着你。”

要过年了吗?

时间竟然过得如此快。

我轻轻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因近年底,家家户户都出来采购年货,街上热闹非凡。

这是我在京城过的第三个年了。

每次过年都是跟三叔一家一起过,饭桌上虽热闹,但热闹更多是围着林重檀打转,一顿年夜饭下来,我并说不上几句话,不过守岁过后,林重檀就会偷偷进我的院子。

我也才知道林重檀这样的人还会翻.墙。

天历二十二年的那个春节,守完岁,我闷在房里数金包。其实我早就数过了,也没什么好数的,因为一共就两个。三叔和三婶各给我包了一个。

但我想要父亲和母亲的金包。

数完金包,我依旧没有睡意,良吉已经困得在外间打起了呼噜,他这几日给院子做打扫累坏了。

我干脆拿出书本,准备背一篇文章再睡,正背着,我感觉到我的窗户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我登时顿住。

过年难道也有鬼吗?

在我疑神疑鬼之际,窗户又被砸了一下。那瞬间,我忽然想到什么,就鼓起勇气将窗户打开。

就着桌上烛火,我瞧清了站在我窗外的人。

是林重檀。

他还穿着守岁时穿的衣服,一身红彤彤的,连发带都是红的。我们林家过年有传统,只要男未及冠,女未及笄,过年守岁都要穿一身红。

林重檀见我打开窗户,把手里的小石头一丢,竟踩着窗下的台阶准备翻进来。我被他的行为吓住,刚想问他为何放着正门不走,非爬窗,他单手一撑,从窗外翻跳进来,另外一只手迅速捂住我的唇。

冬夜瑟寒,林重檀手指凉丝丝的。

“嘘,别被良吉听到了。”他今日喝了酒,说话时,那些话都仿佛泡在酒里。

他说完,又转身去关窗。

我瞪着他,“你这么晚还过来做什么?还拿石头砸我窗户,万一砸了个破洞出来怎么办?”

林重檀回头望住我,他心情似乎很不错,被我怼了,眼里还带着笑意,“我怕我突然站到你窗户那里,吓到你。”

“拿石头砸就不会吓到我吗?我刚刚还以为有鬼来了。对了,你还没说这么晚回来干嘛?”我依旧不肯放过他。

林重檀微微一笑,向我赔罪,“是我的错,我下次呢,一定先跟小笛说,再来砸窗。”

油嘴滑舌。

真是喝酒喝多了。

我不想跟醉鬼说话,抓起桌上的书想换个地方继续看,但还没走两步,就被他拉住手臂。

“小笛,这个给你。”林重檀从怀里拿出一物。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个金包。我怔了下,“我已经有三叔、三婶给的了。”

“那是他们给我,这是我给你的,金包不嫌多。”林重檀说。

我看他一会,还是接了金包,只是我接的时候,同他说:“我可没有给你准备金包。”

林重檀闻言,居然伸手将我拉到他跟前。我见他突然靠近,本能地闭上眼,但意料之中的吻并没有落下来,相反的是我听到他的笑声。

他在取笑我。

我气得睁开眼,想动手打他,而这时唇就被冷不丁堵住。我还睁着眼,故而能很清楚地看清林重檀的眼睛。他也没有闭上眼,我们两个就这样望着,我连他的眼睫毛都可以看得清。

林重檀睫毛极长,又黑,或许是烛火的缘故,看上去又并非纯黑,末尾仿佛带了点幽蓝,像我最近在书上认识的出山蝶蝶翼。清月出山,明眸濯影。

他的唇温温凉凉,透着淡淡酒气,我回过神,抬手想推开他,可被他钳住手腕。

他……他竟然还想把舌头探进来。

我顿觉气恼,干脆一口咬下。林重檀吸了一口气,猛然松开我。我看着他微抿住唇,方才的气恼消了大半。

“活该,你一身酒味,臭死了。”我对他说。

我以为他被我这样说,就会羞愧离去,但他今夜脸皮奇厚,不仅不离去,还又把我搂他怀里。不仅是搂怀里,他后将我抱到桌子上,以手撑在桌面,将我困于他与桌子间。

“嗯,我很臭,但小笛……”林重檀顿了下,“好甜。”

他孟浪的话让我一惊,我吃惊地看着他,唇却再一次被吻住。

窗外有爆竹声传来,门外是良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我与林重檀在喧嚣声中接吻。这一次林重檀亲得更轻,仿佛怕我再咬他。

我控制不住微微发抖,不知不觉,我伸手抓住他的衣服,头发上的发带什么时候被扯掉都不知道。

林重檀松开我时,我更是轻轻喘气,脸也不知道何时变得滚烫。我抬手碰了下自己的脸,又见林重檀含笑看我,心里想他肯定是在笑话我。

凭什么每次亲嘴都是我脸红,他怎么一点都不脸红?

这样想着,我伸手抓住他。

这次换我主动。

我凑近他的脸,先是用唇轻轻碰他一下,再微微蹭了蹭。

不知道亲了多久,我感觉我都口干舌燥,极想喝水时,才终于看到林重檀有了别的反应。

他耳朵红了。

我像是发现极其稀罕的东西,伸手抓住他的耳朵。林重檀想躲,我立刻喊住他,“不许动。”

林重檀只好又停下来,由我揪住他耳朵。我摸摸他耳朵,发现越来越红,不由愣怔住。

“你耳朵好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小声跟他说话,也许是怕外面的良吉听到吧。

林重檀真是喝醉了,居然冲我撒娇,“你不要摸了。”

“若我非要摸呢?”我故意跟他作对。

林重檀想了一下,偏偏脸,把头往我这边凑,“那你摸吧。”

他让我摸他耳朵,我瞬间又不想摸了,我松开他,抓起他送我的金包。金包沉甸甸的,看来放了不少银钱。

后来,我们两个说了些话。说到中途,良吉的呼噜声忽然停了,吓得我立刻住嘴。

过了一会,良吉的声音响起。

“春少爷,你还没有睡啊?”

他应是瞧见了我房里的灯光。

我心里一慌,就将烛火吹灭,“就睡了。”

房里一暗,我就只能看清林重檀的人影。我刚想让他快点走,他却拉着我往床边走。我从他的动作中意识到他要跟我一起睡,我哪里愿意。

万一明日被良吉发现,良吉倒也罢了,说几句也能糊弄过去。但这是三叔府邸,我院子伺候的并非只有良吉,还有其他人。

可林重檀不肯走,我被他缠得没办法,加上我的确也困了,只好跟他一同宿下。

翌日,天蒙蒙亮,我被旁边的动静吵醒。

我困倦地睁开眼,就看到林重檀背着我在穿鞋子。我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又看一眼他,昨晚睡得太晚,我依旧没办法从睡意中完全清醒。

林重檀站起身,发现我醒了,弯下腰亲了亲我的脸颊,又给我掖了被子。

“时辰还早,继续睡吧。”

他说完这句话,我就困顿不堪地闭上了眼,都没有回他。等我完全睡饱,林重檀早就不在了。

良吉伺候我起床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春少爷,你昨晚偷偷喝酒了吗?”

我心跳快了一瞬,“怎么这样问?”

“你衣服上有酒味。”良吉说。

我抬袖闻了闻自己,发现良吉没骗我,的确有股子酒味。我嫌弃地皱眉,跟良吉说我要沐浴。良吉被我这一差使,也忘了刚刚问我的话。

不过,良吉后面发现我枕头旁的金包,他以为是三叔送的,就准备把里面的银钱拿出来收进钱匣子里,而打开后,他呆在原地。

“春少爷。”良吉吃惊地说,“三老爷今年怎么那么大方,送的全是金珠子?”

三叔清廉,金包里的银钱一向不多,不过是应个景。

我看到良吉手里的金包,意识到这个金包的主人是谁。我想了下,还是说了实话,“这是檀……二哥哥送的。”

“原来是二少爷,难怪。春少爷,二少爷对你真好。”

我没有接良吉的话,事后,我控诉了林重檀一番,指责他不该满身酒气抱着我睡觉,又问他那天早上是怎么回去的。

林重檀正在作画,听我问他,很淡定地说:“翻.墙回去的。”

我刚想继续问他怎么翻.墙回去的,就发现他的耳朵又红了。

“弟弟?”

一声呼唤将我从回忆里拉回来,我转过头,太子正看着我。他也注意到外面的人声,“弟弟也想买东西吗?那我们下车走走?”

“不用,回宫吧。”我说完觉得自己语气太冷淡,又对他笑了一下。太子看到我的笑容,没有说话。

这一趟出行让我精疲力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太子,所以也不再开口。而我回到华阳宫,又看到早就回来的庄贵妃。庄贵妃显然已经知道我偷偷出宫的事,她本是沉着脸准备等我过去,但她看到我时,却又主动走过来。

“从羲,怎么了?”

我摇头,强挤出一抹笑,“没什么啊,母妃,我今日出宫了,你别生气。”

庄贵妃仔细地盯着我,她素来体贴入微,没有再继续问我,而是轻轻拉住我手,“母妃不生气,去把手洗了,再喝碗白玉羊肉汤暖暖身体。”

此后几日,我都没有出华阳宫,平时不是跟庄贵妃待一块,就是自己坐在房里看书。

这日,后宫嫔妃都要去皇后那里同吃素斋,庄贵妃就把她给皇上炖的滋补汤交给我,让我送到御前。

我到御前的时候,皇上正在批改奏折。我本以为我送了汤就能走,哪知道皇上忽地起了考验我的想法。他先是问我这些时日学的怎么样,又给我出考题。

他出的题目我并不能全部答上来,有些只能答个七七八八,至于全然没听过的,我就老实说我自己不知道。

皇上没生气,反而伸手在我脑袋上揉了揉。他下手重,我被揉了个踉跄,刚稳住身体。在御前伺候的大太监从外悄声走进来,“陛下,工部尚书林大人递折子,求见陛下。”

是三叔。

“又是为了林重檀的事?”皇上方才还带有笑意的脸慢慢冷下去。

大太监答话:“林大人说江阴候奉荆来京了。”

“江阴候?林重檀的父亲?”皇上问。

“是。”

“他脚程倒快,怕是日夜兼程赶到京城。不见,打发了。”皇上神带厌恶地说。

大太监应声退出宫殿,我收回眼神,拿起墨块为皇上磨墨,“父皇,儿臣给你磨墨。”

皇上嗯了一声。

转眼间到了除夕夜。

宫里的除夕宫宴办得极热闹,但虽热闹,宴会上有人不快活。

十二公主面上愁云黪淡,她应该还是没能从探花郎蒲若南的死讯中走出来。往日她最欢脱,今夜沉沉闷闷的,旁人去逗她,她也只是笑不出。

“从羲。”一旁的四皇子喊住我。

我寻声看向他,手里就被塞了一个金包。民间至宫廷,都时兴除夕夜送金包。当然,皇家的金包要更奢靡,表面的福字用金线绣的不说,里面的东西也昂贵许多,都是金珠。

我今日已经收了许多个金包,皇上和太子都是一早就让人过来送金包,紧接着是各宫嫔妃。我也包了几个金包,给后面的妹妹们送。

“谢谢四哥。”我对四皇子笑。

四皇子也对我笑,“不用跟四哥我客气。”

他还想说什么,我的目光突然被另外一个方向吸引。那边走出走出来一个小太监。小太监凑在太子身边低语说了几句,太子就抬眸看了下周围,随后起身对皇上行礼,“父皇,儿臣有点事要离开一下。”

“何事?待会要点灯了。”皇上问。

点灯是宫里的习惯,由太子在亥时末点亮正午门的宫灯,这扇宫灯有祈福之名,整夜都由宫人守着,保证其能亮到天亮。

太子默了一会才说:“陈氏又闹自戕,儿臣需要去照看一二。”

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林重檀凌.辱未来太子侧妃,杀探花郎的事爆出后,陈姑娘并没有离开宫里,相反的她提前住进了东宫。太子对外宣告,他还是会娶陈姑娘为侧妃。

若是搁在原先,这定然是于理不合。毕竟太子和陈姑娘还未成婚,但陈姑娘的事情闹出后,她住东宫,世人皆夸太子仁善。我曾撞见太子送陈姑娘之父大行台尚书令离宫。

那时大行台尚书令双眼泛红,发鬓霜白,比我上次见他,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以上。他连连跟太子说不用相送,临走前,还跪在地上给太子行了个大礼。

此下,陈姑娘住在东宫,但我并没有再见到她。据说她还是没法从那件事走出来,闭门不出。今日除夕宴,也未能出席。

太子的话让众人皆是一默,皇上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去吧,照看好早些回来。”

但太子这一离开,却迟迟未回,眼看亥时末要到了。皇上连连皱眉,开口喊人去东宫催太子,但话说到一半,又改口,“老四,今年你来点灯吧。”

四皇子猝不及防被点名,明显整个人都愣住了。往年点灯这件事都是由太子来做的,二皇子在的时候都轮不上。

“儿臣……儿臣……”四皇子结巴道,“儿臣从未点过灯,还是等太子回来吧。”

他话音刚落,殿外就响起宫人通报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皇上见太子回来,便没有再提让四皇子点灯的事情。四皇子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坐下。

宫宴散后,庄贵妃鲜少地不用陪驾,今夜皇上宿在皇后那里。庄贵妃说有些闷,让我陪她散回华阳宫。

两道宫人提灯,我伴在庄贵妃旁边,除夕夜寒气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重。梅香从远随风送来,夜色如水,恬静幽雅。

庄贵妃问我:“刚刚吃饱了吗?若没吃饱,母妃先前包了些饺子,回去下给你吃?”

我想了想,“是有点饿。”

庄贵妃笑看我一眼,“母妃也是,待会我们母子俩一起吃。”

庄贵妃不让其他人帮忙,亲自去小厨房煮了两碗饺子。御膳房今夜也做了饺子,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庄贵妃做的好吃。

原先在姑苏林家,过年也会吃饺子,但不是母亲亲手包的。那时候众人围坐一桌,林重檀永远是最受瞩目的那个。

现在的林重檀正在寒冷刺骨的天牢。

我虽没再去天牢,但也知道林重檀没死。他要是死了,就算死讯不公布,太子也会告诉我。

年后,我也忙碌起来。皇上自从上次考了我功课,每日都要叫我去他跟前答话,有时是背书,有时是拿朝廷上的事考我。

在御前的时间长了,也知道点前朝的事。

三叔年后连递了二十几封折子,终于被允以面圣,一同面圣的还有父亲。

半年多未见父亲,他的身影似乎一下子矮小许多。我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是因为他一直弯着腰。

我本不应该在这里,但我刚刚问题答到一半,父亲和三叔就来了,皇上也没让我走。

父亲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从外面进来,目不敢斜视。

“罪臣林昆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父亲将头贴于地砖上,一旁三叔也跪着。

“罪臣?”皇上不过才说了这两个字,殿上的父亲身体就剧烈一抖,他随后跪得更加贴于地面。

“好一个罪臣,你说说你的罪在何处?”

父亲身体又是一抖,殿里过分的寂静让他寒冬腊月汗如雨下,他不敢擦汗,声音卑微,“陛下,罪臣自知罪无可赦,但有一事必须禀明陛下。”

“说。”

“罪人林重檀实则并非罪臣亲子,当年罪臣的贱内去寺庙祈福,路遇山贼截货杀人,逃难时逃到一农妇家中。农妇与贱内同日生产,本以为农妇心善,结果是农妇动了邪念,要将臣子与其子互换。一换便是十三载。

此子便是林重檀。这十三年罪臣对农妇之子林重檀悉心照拂,可怜我儿在农妇家里日夜受赌鬼养父的毒打。农妇临死前来到臣府上说出真相,臣想祸事既是其母做的,加上农妇去世,其父嗜赌成性,早些年也离世,便不牵连此子,依旧将林重檀养在府中。

因此罪臣将臣子从农妇接回后,对林重檀也如亲子般对待,可谁知道他长大后竟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倒是我儿,在农妇家养大,天生体弱,没在臣膝边承欢几年就离世。

陛下,罪臣将家族族谱一同带来,臣已将林重檀逐出族谱,他永世不再是林氏族人!”

父亲,不,我现在应该称呼他为林昆颉。他每说一句话,我脑海里就闪过他夸林重檀的种种画面,也闪过林夫人是怎么抱着林重檀唤心肝肉的。

最后我面前出现的是林重檀在天牢里的样子。

原来人拥有的一切竟那么容易失去,他可有想到他的今时今日?

本页面更新于2024-05-06